车往浙江天目山开去的时候，突然晴转阴，37摄氏度的骄阳一下变脸，冰雹般的大雨点呼呼地扑向车窗。手机铃声响起，朋友来电关照上山路上可要注意安全呵。

天目山上，百岁以上的树前辈有3千多棵，年龄最大的一千多岁。真是千岁爷了。如此神仙聚居之地，岂是我等凡俗之辈随便去得的？自然要先给我点颜色看看。

车窗外只有密集的黑雨。

黑雨把整个世界抹去了，当然雨不是黑的，但天黑沉沉的，感觉雨也是黑的了。

和黑雨很不谐调的，是车里深情优雅的音乐，小提琴拉着“高山流水觅知音”。或许，天目山想看看来者是不是知音？

天，说亮就亮了。两侧高山间，天蓝、浅藕、灰粉，在天空上染出那么和谐、柔和的色块。好像向我们扬起了一张用清水洗净的靓丽的脸：欢迎来到天目山。

我想，第一次到天目山的人，很难不大惊小怪的。我刚走几步就叫起来：“这棵树真大呀！”又走两步：“这么大的树呀！”再走两步：“大树这么多呀！”

只见一块牌子上写着，这里有柳杉、银杏、金钱松、黄山松等共5511株，是世界最大的古树群。

如果有5511棵大树，我总不能喊叫5511次？

于是不叫了。

但还是止不住地要叫。这里的树都是百年千年自然生成，个性张扬，个个如神仙般挺拔、洒脱、恣肆。五代时期的周弘让写天目山：“一士出开门，一士呼我前。相看不道姓，谁知隐与仙。”有人说这里是一树一风景。我说树们或隐或仙，哪一棵古树，你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“前辈”。

如果请美术设计师在电脑上设计五六千款树，如何能设计出天目山上树们的形貌？个性是设计不出来的。个性只有在自由的天地里，才能呈现出最独到最丰富的风景。树们深邃之眼睛，丰富之生命，都在告诉我：只要是生命都是辉煌的，我想要怒放的生命。

我一边因树们感动着，一边也不客气地接受树们的赐予——雨后的森林氧吧。这里不仅可享受氧吧，还可治疗颈椎痛——老得使劲仰头看古树。但见这里的天空都让树遮住了。层层叠叠的绿在天上摆开。是谁，把不尽的绿色，倾倒下来？是谁，用沁人的清香，作美的表白？有什么比爱，更激情澎湃？杜甫有诗曰：花重锦官城。我想改诗句：绿重天目山。

绿，是不需要翻译的世界语言。人在天目，与那山、那树对话，享受到的，是一种无障碍的视觉语言。

最高的树有60来米。有一棵树当年乾隆惊呼是他看到的最大的树（原来皇帝到此也和我一样大惊小怪）。当时的百姓得知皇帝“册封”此树为大树王，便纷纷前来剥树皮回家熬汤喝，以为喝了可像树一样长寿。这棵大树就这样因大而得宠而成名，又因成名而招杀身之祸。

大树王是乾隆恩宠的牺牲品。后人往大树空了的树杆里灌上水泥，使死后的大树挺立至今。好像在警示世人，什么叫树大招风。

上天目山走到古树群，要经过286个转弯。寻访如此神圣之地，自然不会为你铺直了道路。人生本来充满了弯路，重要的是执著地走下去。

一路走来，在天目山上除了绿色，还是绿色。只在一个农家饭店外，看见一种红花。后来在山路边，又见一种菊红的花。我们便哇哇乱叫起来：这是什么花？是野生黄花！是萱草！萱草是什么花？

平时在市里，路边满满叠叠的鲜花，如果有人对着一朵花大呼小叫地喊花！花！花！一定被认为是神经病。在天目山古树群间，偶见一朵小黄花，便让大家惊喜得不行。人永远是以稀为贵，于是才不断地去探索去发明去创造新鲜的新生的事物。简称叫做：创新。

也有比创造还难的，或者说创造不出来的。那种稀就尤其地贵。比如这些高龄古树，面对这些三百岁、五百岁、一千岁的前辈，不能不心生感佩！

它们岂止是前辈，都是活神仙！或许是我太崇拜树前辈们，竟完全忽略了我本来极喜爱的竹。要告别天目山时，这才看到了满山的竹。一如明徐文长的诗句“竹树回环翠万层”。

天已暗，独独嫩竹依然翠绿，翠竹依然嫩着。写到这竹时，不知怎的，我误把翠竹写成“小翠”，赶紧改成翠竹。然后又想，写成小翠更能表达此时我对竹的感情。

正和小翠们难分难舍时，就听有人叫：看雾！果然，山间汹涌起大雾。雾升腾而起，盖过山峰，铺向天空，又弥漫过来，为我们做森林浴。云雾飘来飘去、忙前忙后地把山们暖暖地笼罩在一起。云雾调和了花香、树香、草香、叶香，空气用铺天盖地的美丽，给我们带来不断的惊喜。

我上天目山寻访神仙，此刻方想到，上得天目的人便是当了一日神仙。

下山时，山上早已无人。我们的车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，一口气转了286个弯。我坐在车后座，这么飞快地把我甩了286个转，人晕得几乎不能思考了。天目山刚让我当了回神仙，又要我知道，当神仙也是有代价的。一切的得到，都需要相应的付出。

(作者陈祖芬，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，系北京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，出版过《挑战与机会》、《爱是圆的》、《童话与国家》、《哈佛的证明》等40多部作品集。)